东西问丨涂睿明：明清中国瓷传遍欧洲，为中西交往带来了什么？

中新社北京2月9日电 题：明清中国瓷传遍欧洲，为中西交往带来了什么？

——专访《捡来的瓷器史》作者、陶瓷文化研究者涂睿明

作者 杨程晨 李百加

中国对外贸易历史中，瓷器是一类重要商品，对世界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明清用于出口的克拉克瓷，见证了欧洲市场持续百年的中国瓷热潮；日本出品的伊万里烧，处处透露着世界瓷工业对于中国瓷的模仿；曾在18世纪名声大噪的威治伍德瓷自信于产品质量，却在遇见景德镇官窑瓷器后相形见绌……

经重新设计，出版于2018年的《捡来的瓷器史》一书，在2024年再版，新书获得中国图书设计最高荣誉“最美的书”称号。该书作者，陶瓷文化研究者涂睿明近日在接受中新社“东西问”采访时表示，瓷器是相当长时间里中西往来的一种媒介，中西方文明的交流与碰撞，因瓷器而具象。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中国古代瓷器为什么对全世界有着如此高的吸引力？

涂睿明：首先，从古至今，瓷器都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材料之一。直到今天，新技术如此发达、新材料不断涌现，瓷器依然是人类最主要的使用材料之一。其次，从外观而言，它工艺精湛、款式丰富、精巧绝伦。其三是供应量大，瓷器的本质是泥土材料，成本较低，在中国瓷器走向世界的几百年间，瓷器被不断地大量烧造以满足欧洲社会的需求。第四是极其包容的属性，任何一种地域的文化都可以在瓷器上体现。

西方商船来华贸易，将西方的宗教故事和人物形象带到中国。中国工匠将此类元素绘制在瓷器上，烧造出一批“命题”式外销瓷出口欧洲。将时间倒推至元代，波斯商人将苏麻离青料运入中国，请工匠按照他们设计的纹样烧制出青花瓷，再原路运回。这种“来料加工”式的订购、生产模式提高了中国瓷器的审美高度，并将青花瓷推广至欧洲。青花瓷“征服”欧洲的过程几乎没有遇到障碍。

中新社记者：瓷器“征服”欧洲的过程中，除了自身的审美高度，还有什么原因让瓷器能迅速在欧洲风靡？

涂睿明：17世纪以来在欧洲流行的中国风是通过各种艺术载体来传播的。它传达出的是欧洲人想象的中国，他们认为中国是一个古老、文明、富足的国度。

瓷器是其中一种传播载体。17世纪前，中国瓷在欧洲的影响限于皇室贵族，普通百姓少有机会见到。但至17世纪末，运往欧洲的中国瓷器已超过3000万件，对中国瓷器的“狂热”已传遍欧洲大陆，成为财富、地位及品位的象征。1687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建造的大特里亚农宫落成，建筑装饰大量使用蓝白瓷砖，远看似一件巨大的青花瓷。“瓷宫”由此得名，其中也摆满了中国瓷。

中新社记者：因为贸易，中国出现专供西方市场的外销瓷。瓷器大量出口为当时的中国带来了什么？

涂睿明：将近一个世纪，荷兰每年从中国运出的瓷器超过60万件。因为贸易量增长，最初只有皇室、贵族阶层才可以享用的中国瓷器，很快就出现在普通市民的房屋之内。同时代荷兰画家维米尔的作品《在窗前读信的少女》，便能看到桌上盛放水果的青花瓷盘。

出海的瓷器不仅有从开始烧造就为满足外国市场需求的外销品类，也有内销瓷器被销往欧洲。由于这批内销瓷器的烧制匠人并不知道作品会进入西方的宫殿或者家庭，因此当时被认为是最纯正的中式风格代表。

西方人并没有就此满足，贵族阶层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定制瓷器，他们请专人设计器型与画面，因为完全不了解制瓷工艺，一些设计完成起来极其困难且成本高昂。但几乎没有景德镇瓷人完成不了的订单。今天仍能从外销瓷中看到各种奇思妙想的设计，比如镂空的青花瓷花篮。

瓷器的用途之一是以它制成器皿储存液体，但镂空花篮却是在刻意地“规避”这类用途。要完成烧造需要窑工克服超乎寻常的困难，所有的镂空都要雕刻完成，花篮每一个交叉位置要贴上花状装饰并画上青花，任何一个纰漏都会导致产品失败。种种问题在反复地尝试、改进及妥协中得以解决。

海外订单似乎与皇帝本人并无直接联系，官窑厂不可能承接这一类产品。外销瓷既为民间窑厂带来了财富，也滋养了本土的制瓷工艺，将中国瓷器不断推向巅峰，充分激发中国民间商业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也为后世留下了珍贵无比的艺术遗产。

中新社记者：《捡来的瓷器史》引述了法国学者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关于东西文明“碰瓷”的描写。18世纪末，欧洲瓷器在当时代表的是工业文明的初期，景德镇瓷器代表的是手工业文明的巅峰。这一时期，东西文明的交流与碰撞如何在瓷器中体现？

涂睿明：1793年，为清朝乾隆皇帝祝寿的英国马戛尔尼使团一行抵达中国。长长的礼品单中，英国威治伍德瓷器常被后来的研究者们忽略。彼时，该品牌瓷器已在欧洲市场名声大噪。创始人约书亚·威治伍德(Josiah Wedgwood)自认为产品可与中国瓷一较高下，使团中的英国人也对此深信不疑。在真正见到乾隆官窑瓷器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一想法过于天真了。

英国瓷器的诞生之日刚好是工业革命兴起之时，随着工业革命的推进，英国瓷业迅猛发展并以工业化生产引领世界瓷业的新方向。反观中国瓷业，表面上虽然完全依赖手工，但高度发达的工艺体系在本质上也是分工扩大的产物，分工细化的程度令世人叹为观止。但这条流水线与英国的工业化相比，所欠缺的是蒸汽机的不竭动力，而这恰是步入工业文明的门槛。

数百年前，景德镇制瓷业实现青花瓷烧造工艺的技术突破，经过百余年发展把对手远远甩在身后。数百年后历史似乎再度上演，但此时在门槛外的却是景德镇。乾隆时期的中国瓷仍是人类工艺高峰，工业文明全面打败手工业文明尚需时日，特别在制瓷业还任重道远。回看英国使团这段历史，人们往往把焦点放在礼仪之争上，但其背后无疑是两种文化的碰撞、交流。阿兰·佩雷菲特写道，这是两种高雅的文化在互相发现。

中新社记者：19世纪末，西方人对于中国瓷器的看法，从生活用具转变为奢侈品、古董，这样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涂睿明：早期欧洲人看到的多是外销瓷，在他们眼中，瓷器是以使用器具的形态出现。中国瓷被认为是艺术品，类似观点出现得比较晚，主要是在晚清民国。

过去，官窑瓷器属于皇家御用，不太会大批量地流向国外。如今在欧美各大博物馆中见到的明清官窑瓷器都是在晚清民国时期被以各种方式运到海外的。19世纪末，中国被列强环伺，被迫打开国门，这些欧洲人也看到外销瓷与官窑瓷器在艺术水平、工艺水准上的差距。这一时期内欧洲市场出现的中国瓷器热，与前面提到的中国风不一样。

在将大批量的明清瓷器搬至欧洲的同时，西方人也拿到了研究中国瓷器的话语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青花瓷究竟出自元代还是明代？这个问题的解决最终是由西方人进行的论证。这样的情况直到近几十年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进入21世纪，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参与国际拍卖。不光是瓷器，许多门类的中国艺术品在国际市场的价格持续攀升。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壮大，考古发现不断丰富，相关研究在增多，文物古董在回流。

中国人研究自己的东西，这是欧洲人比不过的，在这个领域可以看到中国正在拿回话语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