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朝，京师有柴姓官拜侍郎者，累世为官。柴公三子，长子次子皆以进士身入仕，一门风流无限，唯三子琮年及弱冠，桀骜不羁，不喜仕途，偏好音律，悲喜嗔怒，流转丝弦。每酝酿一曲，弹拨击打，反复斟酌推敲，精益求精。一曲甫成，宫苑勾栏，街闾里巷无不传唱，时称“柴风”。

琮年少而名动天下，恃才傲物，待人接物不趋时少机变，多遭议论而终不顾。彼时，琮初就一曲，试于教坊，苦琵琶古筝不达其意，箫笛笙管难解初衷，故独立中庭，沉思良久，绝难取舍。夜半归家，行走间，忽闻有古琴声若隐若现，琮循声至教坊一陋墙下屏息静听，琴声古朴清越，浑圆丰厚，宽广如无边苍穹。琮茅塞顿开，新曲唯古琴弹奏方得始终。时明月如水，照得房角玲珑，商节之夜，秋虫不语，除却琴声，万物静默，仿若天地初开。琮痴醉其中，几疑身在瑶池，幸闻天籁。翌日，琮匆忙梳洗，怀琴谱入坊，打问昨夜抚琴者，皆言不知，唯看门老叟曰：“乃抄籍旬月罪官之女秦氏也，今为坊中洒扫贱婢，君勿近，恐罪及汝身。”琮笑曰：“技有长短，人无高低。彼身无罪，彼心未必清白，料世人亦如是。叟大窘。琮请见秦女，女坚辞不见，琮托人延琴谱于秦女，女自墙掷出，琮隔墙投入，复掷出，琮怅然无计，悻悻而归。

后琮每于更深人静踱步秦女墙外，望复聆琴声，奈何花墙寂寂，鸟兽无声。京中多闻琮酝酿良久，新成重器，乐娘善才或毛遂自荐或重金求取，更有贵胄王孙软硬兼施，琮概不理睬。倏忽半年已过，琮这夜循迹又至，路未及半，便听得琴声分花拂柳，汩汩而来，分明是琮从未示人之《倚琅嬛》。琮既惊又喜，惊者，秦女聪敏异常，琴谱几番抛掷已然熟记，喜者，琴声动静缓急，勾抹拢挑，无一不是琮意。既停，琮隔墙朗声指点，无人回应，唯曲声随琮调拨调度，抑扬越发有致。自始，二人墙内墙外各用古琴弹奏切磋，取长补短，精益求精，如此月余，琴曲实无再可推敲处。

时会教坊大技，琮力举秦女，女抱琴入殿，布衣净首，然气度丰沛，仪静体闲，宛若松生空谷。盈盈一拜，风华绝代。琮虽初见秦女，胸中实惺惺相惜，早存情愫，当下暗誓非秦女不娶。秦女闻声方知座中倜傥少年竟是墙外知音，倾服琮才已非一日，又见琮丰神秀骨，儒雅稳重，飘飘然有出尘之表，亦一见倾心。大考在即，秦女凝神揽气，功力倍于往日，《广陵散》毕《倚琅嬛》，殿中诸人啧啧称妙，叩案叹服。秦女以技大魁，司于教坊。与琮处一室，正色凛然，稍不多言。琮情难自持，只得尽心文字。女敛容曰：“罪女桎梏已深，徒累君前路，敬不受耳。”琮曰：“吾意天知，以俗目相待，竟失情趣，如不弃，共白首。”女曰：“幸勿多言，君有慧根，当恨天低，岂可拘泥私情，令英雄气短！”琮归，请于父，侍郎恨声连连：“痴儿顽愚，自堕沟渠，若再议，父子情绝矣！”琮心愈坚，外置卢舍备婚娶。侍郎见势不可挽，遂请太乐令籍口采办，遣琮南下泉州。临行，琮谓秦女：“珍重，卿我定当结縭不负。”女笑而含泪，不发一语。

逾两月，京东有寇蜂起，贼锋甚健。上仓促西走避让。阅十数日，贼已兵叩城下，更一击即破，叫嚣隳突，杀人如麻。京师大乱，亲友皆惶惶不得相顾。秦女投止无所，流离不知所踪。兵阻江南，音讯俱断，琮心急如焚，然莫可奈何。越明年，天师东进，予贼雷霆一击，京师复克。

琮星夜驰家团圆，明日至教坊，断壁残垣，昔时琉璃宝地，今为鸦鸣之所。目之所至，皆是伤心。琮日日奔走打探，而芳华杳杳无所获。一日，偶遇教坊老妪，云秦女辗转流落某王府，王欲納之，女抵死不从，王气甚，杖之，不与医，又兼衣食可怜，恐黄泉路近矣！琮心痛如绞，哭跪其父，侍郎拂袖自去，次早入堂，见琮脸如金纸，霜结于发，竟是跪了一夜。侍郎叹息顿足，备万金拜于王，假托秦女远亲，流离兵祸耳。王素跋扈，且隙女性傲，故叱曰：“小小侍郎，微鄙不自知，吾且要其骨殖，纵尧帝娥皇女英亦不得也！”侍郎诺诺退。求于相前，相亦不免羞辱。琮见事绝无变通，乃诡名应聘王府乐师，徐图它策。王视之翩翩君子，通体风流，喜不自胜，直呼：“美哉，少年。”王贪婪美色，更有龙阳之好，京城尽人皆知，是故琮羞愤无极，几番欲走，念及秦女，寸步难移。就职未己，王纠缠日甚，琮苦无它计，倾玉山从之。王备极宠溺，一任琮游走内庭，无所顾忌。年将近，琮终觅得秦女所处，窥之，女被发徒跣，血脓污浸薄裙犹负水于井。琮默然归去，至夜，私友人，言如此这般。既明，王置筵后园，微醺，忽闻墙外叫卦声，琮笑曰：“吾闻卦者皆擅察言观色，巧舌如簧，王可召入，以娱耳目。”王许之。亡何，卦者至，令相，卦者作靡靡状，似有所思。王曰：“吾二人如何？”嗫嚅不能言。琮曰：“拙言木讷，非此道中人。”言罢，离席而去。卦者忽伏地曰：“此君既去，吾可从容矣！君实骨轻福薄，夭寿之相，惜好颜色。某推其膻中穴必有血痣一枚，此痣大凶，主薄寿，克主克妻，验之，必不虚也。”王讶异，曰：“先生竟高人也，可有解？”卦者叹曰：“君前世造业深重，劫数难逃，王爷丹墀重臣，可恨竟为竖子贱命所累，祸不远矣，王宜速决！”王惊疑，问曰：“祸何起？”答曰：“起于朝堂。”王曰：“然，谤者众。”卦者视王迟疑不舍，又云：“今有一技可试，王可遣有佛缘婢子十人，入寺庙舍身诵经，弭赎恶业，以息怨尤。倘旬月内，君仍有损，意天命难违，王恐有囹圄之忧。”王遂尽取府中婢女美姬列于堂前，卦者逐一相之，只得八名。王甚急，俱召稳婆厨娘，秦女亦被拖曳至庭下，卦者拣秦女计十人，焚香更衣，。次日，次第出府，去往山寺。车至半途，卦者令女各回其家，谨慎出行，嘱之再四，俱叩谢散去。卦者匿秦女私宅，时秦女奄奄将死，卦者夫妻延医诊治，精心照料，此话不提。

琮故作不知卦者言，媚王前，王有疑，分榻而眠。某日，琮放纵豪饮，佯大醉，伺夜半无人，将脸自扑火盆，皮焦肉灼，痛无可比。约半脸已毁，乃恸叫，仆慌走来扶。翌日，报于王知，但见左脸斑驳淋漓，面目殊为恐怖。王忆及卦者如十日内有损之言，顿生嫌恶，恨曰：“果败兴物耶！”立逐出府。琮伪为沮丧，实则困鸟出笼。归家见得父母，跪诉不孝，无颜久住，寻城外僻静处安身。探得秦女渐离沉疴，心中大慰。女听闻卦者言琮尝遍寻京城，中间曲折，卦者三缄其口。感念琮用情至深，病初愈，即欲往侍郎府相见拜谢。卦者道琮，琮忙归府候之。未己，女蹀躞而至，只见朱户沉沉，帷幔昼掩，琮侧身执卷倚案，只露右脸。女屈身拜谢，琮不少动，斜睨，漫声曰：“汝殷勤把袂，欲攀富贵乎？”女愕然失语，旋即艴然，曰：“竟鄙俗之徒，吾有眼无珠！”拔足立走。女别卦者，远走值亲。卦者疾走见琮，谓：“何必自苦？”琮曰：“吾身既污，焉敢望兰芝之香，此生决矣。”卦者嗟叹连连。彼时，秦父蒙赦故里，秦女簪愁戴恨抱琴凄然离京。归家不几月，秦父觅得寒素者为婿，女应时出嫁，嫁奁无它，惟一古琴。琮轻装暗随秦女至其乡，购新妇邻家，张瓷器铺，以供衣食，足不出户，内外一应交由二仆理会，再无第三人知有琮。一墙之隔，宛如阴阳，琮置桌椅于墙下，长天不离，每日或茶或酒，或喜或悲，全凭秦妇。听妇隔墙呢喃逗弄小儿，便默然微笑，若偶有饮泣声，辄狂走毷氉，恨不能越墙抚慰。如此不觉三十余载，从未听得秦妇揽琴，盖不想伤于旧情。

月华依旧，可叹今时月难照彼时人。某夜，有哭声骤起，秦妇殁，葬于野。是夜，琮坟前披纱痛哭，哀哀欲绝。秦妇子家贫好赌，三餐难继，琮使人叫市其门前，子鬻卖旧物，内有古琴，商人豪金取之。逾年，琮亡，定穴秦妇冢旁，墓中列葬，惟一古琴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