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姓男孩起名100分(连载:小的儿(六))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真是没了王法!这哪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价,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不肯入座,不就座,但是有她的座位,那个座位空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奓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个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号人物,Number 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是混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府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也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混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小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全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早晨,准准是在四点钟的时光,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哪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们儿。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什么事呢?下次再说。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
林希:原名侯红鹅,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得主。20世纪30年代生于天津,祖辈在天津办洋务开洋行,父亲在一家外国公司供职,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1952年毕业于师范学校,曾做过教师、杂志编辑,后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并于1982年加入中国作协。
1955年,因受“胡风案”株连,被定为“胡风分子”;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随后堕入生活底层,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养家糊口,长达25年之久。1980年获平反,重新开始写作,推出了《蛐蛐四爷》《丑末寅初》《高买》《相士无非子》等小说代表作,其中,《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天津闲人》被改编成电影并入选北京国际电影节。
本文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