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姓起名女孩(上海故事|美国工作生活多年,却舍不去上海菜和老洋房)
2016年1月30日,上海,复兴公园周边的老洋房,香山路孙中山纪念馆。 东方IC 资料
口述人简介
Pellis,1960年生于上海。1978年去香港、美国求学,修习建筑学和室内设计,后在工程设计公司工作。1999年回国,从事能源、餐饮行业。
家族的生意
我的祖先是从河北邢台迁移到上海的邢姓家族,到我已经是第15代左右。最早姓邢的上海移民主要有两支,一支在四川北路虬江路一带的邢家桥路。还有一支在杨树浦一带,我的家族先辈就曾经居住在那里。
中国最早的贸易经济模式是运河经济模式,国内的商业因为运河而被带动起来。自隋唐以后,运河两边的城市,比如淮阴、扬州、镇江,都很富有发达。运河通往长江,开启了长江经济,之后就发展到近海贸易经济,出了长江口朝北走,到青岛、大连,乃至日本、韩国及海参威,向南,就可以经福建,广东,去到南洋。上海就成为了中转码头、最早的国际货品集散地,因为黄浦江水够深,风也刮不到。我的祖先最早就是因为从北方做船运生意而来到上海,从事近海贸易。有了积累,就在当地买地、造房子,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就是如此。
我的祖父,上海浦西人叫“老爹”,生于1900年,小时候在私塾里跟着老师读四书五经、八股文章。青年时期他就自己离开家,到中华书局印刷厂做排字学徒,因此认得很多字,之后又去洋行学做跑家,学会了洋泾浜英文和生意经。然后又把家里的地抵押掉,投资许多新式工厂,赚了钱再继续买地皮房产,完全是上海本地人办厂做生意的模式。
当时的上海,经济高速发展,产品、技术日新月异,不仅仅是亚洲最发达的城市,也是全世界唯一的自由港,聚集了许多国家的资金、人才、技术和产品。像我老爹这样的男人们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交际应酬场所交流、谈判、定约。当时的情景就如同是在今日的外滩3号廊吧,曾经的上海总会,来自各国的政要、商人,在爵士、雪茄、洋酒的陪伴下,形成了一种叫做“海派”的文化品质。在英文里,Shanghai 可以作为动词,除了远游、冒险、疯狂以外,也可以解释为诚信和高效。全世界的生意门槛里,只有海派风尚,才会做到握手成交,言出成信。
我看老照片,老爹当时的打扮或西装大衣铜盆帽,或中装长衫厚呢帽,金丝边眼镜,脚上是蹭蹭亮的皮鞋。家里经常有红帮裁缝住家,上海人愿意吸收外来文化,这就是海派文化的特征。
老爹开过牙刷厂,生产了中国最早的塑料牙刷,小时候我家里有很多牙刷。他的朋友当时做黑人牙膏,还是我老爹帮他起的名字。他还开过五金店、南货店、香烟厂等等,中国最早的玻璃丝袜也是他做的,都是最时髦的东西。
我老爹每过一两年就开新的厂,换新业务,也不断有厂倒闭,与此同时,他买地皮房产、黄金、机器厂房。这样奋斗到26岁,他意识到自己要结婚了,他需要一个太太,帮他看牢这些厂。别人帮他说亲,他自己却看中了那个女孩的姐姐,就是我的祖母,我们叫“亲妈”。他们是中国近代第一代自由恋爱的夫妻。我亲妈每天早上带领十来个娘姨(女佣),去买小菜,烧中饭,跟几十个厂里的师傅、工人、学徒一起吃。下午,她就自己坐到织机前去工作,非常勤劳能干。上海的男人需要他的女人来帮他守住事业,他完全不介意女人参与进来,帮他管钱。中国人都讲上海男人是最好的老公,因为他怀有对女人的尊重和依赖性。上海文化就从中产生。如今我自己的家庭也延续了这种模式。
我的外公是宁波人,跟他弟弟两个人,从小在他们父亲船厂里,一个学木工,一个学铜工。后来两兄弟决定到上海来发展,他们是家族里的第一代上海移民,具有巨大的野心、眼光和魄力。他们在浦东陆家嘴,创立了自己的船厂。船越造越大,动力越来越强。我外婆的帮助也是至关重要的。她协助管理工人的饮食起居。和许多上海女人一样,她手里永远压着一笔私房钱,以防万一男人的事业有所不测。
远走他乡难忘上海菜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的家庭特别注重教育,所有孩子一定要上大学。我爸爸虽然小时候读书一般,因为身体不好,后来在澄中中学住读,上了沪江大学。我外公识字不多,但他12个小孩每个都是大学生,我妈妈是新中国第一代女大学生。我父母是大学同学。我从小就知道要好好读书,考不过哥哥姐姐会被骂。我从小喜欢看什么书,我老爹马上会给我买。我求知欲最强的少年时期,基本上就是在“文革”中度过的。家里的书都被烧掉了,那么我就去买革命连环画,偷看大人的书,我对不同文化愈加充满好奇心。家人一直要求我以后去美国读大学。
长辈们一心尽量创造最好条件,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不一定是要吃最贵的东西,比如鱼翅、鲍鱼,而只是鱼丸、蹄髈、扣三丝、走油肉,酱鸭这些家常菜,但我亲妈做菜会很重视细节。她跟我讲过走油肉怎么烧、怎么选肉、切肉、煮肉,炸肉时怎样把肉放进锅里、怎样肉皮会松脆,还要浸水,加水笋装碗反复蒸。老上海人家,一碗走油肉端上来,一看颜色就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再比如说扣三丝,她一面切三丝,一面跟我讲,三丝其实是四样东西:火腿丝、鸡丝、冬笋丝、肉丝,这四种东西的质地是不一样的,火腿要横着切,鸡丝要顺着切,冬笋要斜着切,咬上去不会起渣,猪肉要斜着切,吃起来有嚼劲。这样一口吃下去,四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加上清清的鸡汤底,鲜掉眉毛。再比如说鱼丸,一定要用活的青鱼,这在我们小时候是罕见的。买来以后,把皮去掉,一层层地刮,随后骨头露出来,把骨头全部拔掉,再一层层地刮。接着把鱼肉稍微切一切,再用刀背把肉拍松。我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我做过好几次,都没她做得那么好吃,达不到她的经验和手势。虽然我祖辈这代经历了抗日战争时期的逃难、“文革”苦难,但没有中国人普遍有的悲剧心态,亲妈即便是在家里条件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每天可以做出一桌像像样样的菜,每两个星期总是要包一次馄饨。我们小孩子身上永远干干净净,坐有坐相,立有立相。他们面对打击磨难能够忍耐,执着于家庭生活的品质,让家人更开心。这可能是海派文化的特别之处,想起来是一件很温暖的事。
我哥哥和姐姐相继于1972年、1976年去香港,随后到美国。我1978年去香港,1980年去美国,学习建筑学和室内设计。我们属于那一代人中接触西方文化比较早的。受小时候生活方式的影响,结婚前(我7年前结婚),每个月至少有一两次,会请朋友到家里来,基本上我来烧菜,或者大家一起烧菜。尤其在美国的时候,每个礼拜天,有各种文化背景的建筑师、画家和设计师总共二十几个人,到我家来画画。接着大家喝红酒、一起做菜。不同地方的菜放在一起,就是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很有意思。我跟朋友讲中国菜怎么做,有朋友说你们中国菜很复杂,但是,有个古巴朋友跟我讲,墨西哥菜更加复杂。后来我听一个墨西哥白人朋友说,墨西哥菜会用许多植物、动物及矿物调味料,比如说盐,总共有几十种不同味道的盐,有来自不同岩石上的,也有来自海里的,最贵的就是羊水里来的盐,因为羊水里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味道就鲜了。有个墨西哥同事说他妈妈每个礼拜烹制鸡,一年五十几次,可以每一次味道都不一样。他们的烹饪在材料、香料、做法上受到欧洲国家、非洲、南美洲土著文化的影响,非常丰富深厚。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说中国菜最好吃、最复杂这样的话了,了解各国文化以后,带来的是谦卑,不会轻易下结论,愿意尝试新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海派的文化背景。
穿着方面,我和我老爹、爸爸还是蛮像的,会有要求,但相对还是比较低调保守,细节上比较注意。有人送我一对袖扣,是法国风格Art nouveau(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之前是Art craft(手工艺运动),在此之前,皇宫贵族引领一个时代的潮流,相当于中国的唐太宗、宋徽宗、康熙、乾隆时期,皇帝决定一个朝代的品味。然而,在工业革命之后,欧洲成为商业、工业和文化中心,资产阶级兴起,大众化的时代开始了,老百姓也需要好的美的东西。我相信,海派文化也是这样,对品味的追求,每个人都可以做到。
我的海派情节
我本来不想回国。但是,1998年,我爸爸到医院检查,说他心脏不好,随时随地会有危险,他叫我回来。在香港和上海之间,我宁可选择上海。上海地方大很多,空间大,上海有的文化底蕴,香港没有,上海的老房子,香港也不可能有。对于我个人所专业或喜好的设计、艺术创意、饮食娱乐等等,这里有一片巨大的天地。在上海,更方便收集和享受海派文化。
如今我在上海的办公地,就坐落在法租界的一条弄堂里,一栋经典的艺术装饰主义和早期现代主义洋房,只有在上海,这两种风格的过渡显得理所当然。我给每个房间都选了不同的颜色,也和当时的风格完全不同。八十多年前,上海无条件接受全世界的战争难民,不同的冲击留下来许许多多色彩。我认为,原本国际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中产生出来的流行混搭风格,就好像是海派文化中的优势,我不妨就把它叫做海派主义。
如果我香港的朋友来上海,我就带他们听上海的爵士乐,当代蓝调。我会跟他们讲,上海就是爵士的城市,20、30年代上海文化辉煌的时代,也就是美国爵士乐诞生、流行的时代,上海和纽约、伦敦同步的时代。爵士乐是海派的时尚和经典,铸成上海文化面貌的一部分。
我现在去外滩延安东路的华尔道夫酒店。一进去,左手边,就是廊吧,上海最长的一个吧台。每次进去一想到,我老爹就曾经在这种地方应酬、谈生意,我就感受到和过往的一种延续性。
有一次,我在浦东江边的一个餐厅拍了张照片,对面是外滩,黄浦江上的船只来来往往,左边是香格里拉,曾经是我外公的船厂,右边是引祥港,早已被拆迁的码头,做近海贸易的船只回来就曾停在这里,那里就是我祖先的根据地。对我来说,这是个特别的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成长,从这里出发远游、求学工作。如今,我又归来落户,如同我的前辈创立他们的事业,我又游逐于新的机遇潮流之中。我感到自己与文化历史的一种连结。